每一首诗都是一滴孤独的泪

寒山石

每一首诗都是一滴孤独的泪

——从海子的《风很美》说开去

文/寒山石

一个叫作查海生的的孩子，他有一个充满诗意的笔名——海子。在海子纯净的心目中，美丽的大自然与美丽的女性这两种形象是合二为一的。诗人的《风很美》写道：“风很美/小小的风很美/自然界的乳房很美/水很美/水啊/无人和你/说话的时刻很美。”清风的柔和美、果实成熟的甜美、流水天籁般的音乐美，没有尘世的喧嚣、纷扰和算计、争斗，展示的是一种内在的温柔与纯净、平和与静美，一种天人合一的迷人境界。而“水啊/无人和你/说话的时刻很美”，则流露出孤独的况味。或许有人会觉得这很伤感，但海子却认为这时才是最美的，灵魂在这一份宁静，甚至孤独中迷醉，且得以净化，体现出诗人对自然的向往、对孤独的迷恋。可以说，海子的每一首诗，都是一滴孤独的眼泪。读海子的诗，总是如鲠在喉，甚至，想哭。

但孤独不是孤寂，也不是孤悲；不是孤僻，更不是躲避。孤独是一种美学、一种空灵，比如“落花人独立，微雨燕双飞”，就是在恬静、清新、自然的图画中，多了一份孤独的凄婉。其实，对于流水、对于静美的大自然，别去打扰它。自然界的美丽总因为人类的造访而失去光彩，人迹罕至的地方却总是风景独好，正所谓“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，常在于险远”。其实，从一定的角度来讲，人类的历史亦是一种孤独者坚忍不拔的奋斗史。只不过，这些穿越历史烟云的孤独者，如璀璨的星座，既闪亮了自己，又影响并引领了大众。而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讲，也只有在孤独中，精神与生命才会在悄声屏气中拔节生长。海子正是一个内心空灵的孤独的歌吟者。他骨子里浸润着浓郁的悲情和使命意识，渴望火、渴望燃烧，渴望以血与火淬炼的赤诚，将太阳的光芒射入亿万人的魂灵，影响并塑造大众。诗人在《化身为人－－献给赫拉克利特和释伽牟尼、献给我自己、献给火》中写道：“在火中心恰恰是盲目的也就是黑暗。”“火只照亮别人，火是一切的形式，是自己的形式。”“火是找不到形式的一份痛苦的赠礼和惩罚。”火是炙热的，也是孤独的。在《以梦为马》中，诗人歌吟：“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”，“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/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”。这个浪漫的男孩，以一种“众人皆醉我独醒”的悲壮，在广袤的精神原野里孤独地打马行走，试图踏遍每寸神圣的土地，努力找寻自己的精神家园，燃亮属于自己的一团火，如一道闪电，划破夜的漆黑。所以，尽管海子是不幸的，但我们从海子的诗歌中读到了幸福。“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了整个天空”（《西藏》）。即使在无法摆脱的孤独中，海子依然充满了对世界和他人的挚爱与关怀。他“孤独一人坐在麦地为众兄弟背诵中国诗歌”，“有时我孤独一人坐下/在五月的麦地梦想众兄弟”（《五月的麦地》）。诗人以乌托邦式的幻想，期冀四海之内皆兄弟，共同享受美好的生活。他在《面朝大海，春暖花开〉说：“给每一条小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/陌生人，我也为你祝福/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/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/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/我只愿面朝大海，春暖花开。”这温暖的诗句，让多少人为之感动，让多少人充满向往。至今，“面朝大海，春暖花开”，这八个字依然是最能打动人心的房地产广告。诗人把幸福和祝愿留给了他人，而自己却行走在精神的刀刃上，陷身于孤独和寂寞的沼泽中，无法自救。如《春天，十个海子》中所言：“这是黑夜的儿子，沉浸于冬天，倾心死亡/不能自拔。”

因此，既是诗人也是海子生前好友的西川说：“对于我们，海子是一个天才，而对于他自己，则他永远是一个孤独的‘王’，一个‘物质的短暂情人’，一个‘乡村知识分子’。”正如海子在《九月》中所说：“我琴声呜咽泪水全无/只身打马过草原。”只是，这种孤独的精神之旅已经使他敏感而脆弱的身心疲惫不堪，他内心的孤独甚至达到了一种无奈的巅峰、落寞的极致。他在《姐姐，今夜我在德令哈》中写道：“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/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/姐姐，今夜我在德令哈/这是雨水中的一座荒凉的城”，“这是唯一的, 最后的, 抒情。/这是唯一的, 最后的, 草原。”在这一处戈壁滩的荒凉之城（亦或是情感之城、情深之城），只有一躯挺立在黑夜深处的孤独，只有一个诗歌王子的悲音不绝。除了死亡般的空旷与空寂，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言说。陷身其中，面对无边的孤独，“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/姐姐，今夜我不关心人类，我只想你”。“姐姐”，这一个充满亲情的、温馨的、美丽的，也读来令人疼痛的意象，既可以理解为诗人时刻挂念的亲人或朝思梦想的情人，也可以理解为诗人所追求的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，包括诗人的理想、信仰、价值、幸福等等。“只想你”，只想心中的“太阳”、“麦子”和“情人”，诗人就以一颗朝圣的心，“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”，独自品享着寂寞的美丽，在孤独中构建起了诗歌的大厦和丰富的精神世界，成为至高无上的诗歌之王，一个时代的标记。

必须承认，海子是一个天才，是中国当代最具有神话色彩的诗人。他4岁就在公社参加“毛泽东语录背诵比赛”，15岁考入中国最著名的学府——北京大学。在诗人生命里，从1984年的《亚洲铜》到1989年3月14日的最后一首诗《春天，十个海子》，海子创造了近200万字的作品。他在农村长大、家境贫苦，渴望在繁华的都市实现自己的梦想。但很不幸，在上个世纪改革开放初期中国社会的剧烈变革中，他只是喧嚣的现代都市中一位精神的独行者，且以诗为杖、以梦为路。他热爱生活，“活在这珍贵的人间/太阳强烈，水波温柔”（《活在这珍贵的人间》），所以“你来人间一趟/你要看看太阳/和你的心上人/一起走在街上/了解她也要了解太阳”（《夏天的太阳》）。诗人在《眺望北方》中写道：“我今夜跑尽这空无一人的街道／明天，明天起来我要重新做人／我要成为宇宙的孩子世纪的孩子／挥霍我自己的青春。” 诗人在小诗《夜色》中也写道：“我的人生/有三次受难：流浪、爱情、生存/有三次幸福：诗歌、王位、太阳。”诗人以如同精神的独行侠，带着无比纯净的童心投入诗歌缪斯的怀抱，以一种近乎傻傻的执著，傻傻地追求着单纯的梦。当然，这种孤独也不可避免地注定了他与现实生活的隔阂或被迫远离，诗歌成了他灵魂栖居的唯一寓所，甚至是逃离世界、躲避生活、远离喧嚣的避难所。也只有在纯粹的诗歌中，诗人才能激情挥洒、自由徜徉，找到王子高贵的尊严和存在的价值。

但是，只可惜，“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/该得到的尚未得到/该丧失的早已丧失”（《秋》）。海子没能融入这个光怪琉璃的世界，这个世界也没能接纳海子的才华。他长期并不被世人理解、接纳和重视，只不过是一个很难在主流刊物上发表诗作的文学青年。海子也终没能走出死后出名的怪圈。这个才华横溢、却又涉世简单，诗一般纯净的海子，终没能在孤独的静立中“面朝大海”看“春暖花开”，没能“做一个幸福的人/喂马、劈柴，周游世界”，而是在现实与梦想的双重挤压中、在自我封闭暗夜般吞噬心魂的孤伤中，在生命的极致之痛和傻傻的执著中，在极度的失落乃至绝望的痛苦中，这位天性善良的，喊出“陌生人，我为你祝福”的诗人，“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”（《九月》），以卧轨自杀的方式追逐心中的“太阳”、“麦子”和“情人”去了。可以说，海子是为诗歌而生，又为诗歌而死的。“你从远方来，我到远方去/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/天空一无所有/为何给我安慰”（《黑夜的献诗》）。或许这就是诗人向往的“到家了/我缓缓摘下帽子/靠着爱我的人/闭上眼睛”（《历史》），或许诗人终于成为了“远方的忠诚的儿子”（《以梦为马》），或许是渴望“在黑暗的尽头/太阳扶着我站起来”（《日出》）。这正如西川在悼念海子的《怀念》一文中写道：“这个渴望飞翔的人注定要死于大地，但是谁能肯定海子的死不是另一种飞翔，从而摆脱漫长的黑夜、根深蒂固的灵魂之苦，呼应黎明中弥赛亚洪亮的召唤？”也许，对于海子，肉体是沉重的负荷。卸下，才是飞翔。

海子说：“我们最终都要远行/最终都要跟稚嫩的自己告别/也许路途有点艰辛/有点孤独/但熬过了痛苦/我们才能得以成长”（《小站》）。他还说：“我把我们的故事写在墙上，路人经过时哭了。”多少年了，多少人为之感动。只是，感动一个时代、感动大众的诗人终没能“熬过痛苦”，这应是诗人的悲哀。因为，鲜活的生命不应该成为诗的祭品；活着，本身就是一首诗。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天才诗人的人格缺陷。当然，这也是时代的悲剧。正如海子的好友骆一禾所说：“海子不是一个事件，而是一个悲剧。”生活不止是眼前的苟且，还有诗和远方。当“面朝大海，春暖花开”成为芸芸众生普遍的、纯美的向往时，只能表明，这个物欲化世俗化功利化的喧嚣时代，已经缺少了诗意的品质与纯净的静美。不妨套用海子的诗句：“陌生人，我为你哭泣。”并期待：“春天，十个海子全都复活。”

2016年4月26日一稿

2016年8月9日二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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幽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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